第66章 共订三约

    金陵市价一半,这个价格几乎接近这批瓷器的出厂价了。须知这批瓷器并非李管家收购而来,而是江南盐商们用借款抵偿债务所得,本身就值金陵市场的价格。也就是说,即便算上这一路上的所有开销,洛珏提出的这个价格,几乎意味着他们要损失掉一半的成本——这不是拦腰斩断,而是直接剁向脚踝。
    然而面对如此苛刻的议价,李管家却毫无办法。货到地头死,何况如今他们是上门求助。经过一番痛苦挣扎后,李管家终于闭上眼睛,艰难地点了点头。
    “好吧,就按洛东主所言,按照金陵市价的一半以瓷器抵账。”
    “洛东主,我们何时能提货?”
    当李管家说出这句话时,仿佛心在滴血。然而,现实面前,只有洛珏这里才能让他们的走私不至于血本无归。
    然而,洛珏却悠然摇头,话语中带着一丝笑意:“李东主何必如此急躁,我的话还没说完呢。”
    “还有?”
    李管家顿时瞠目结舌,内心涌起一股强烈的羞愤。自从自家老爷晋升京官以来,他迎来送往,何曾受过这般屈辱?没想到今日竟在这草原之上,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童如此欺凌,简直是将自己的颜面踩在脚下践踏。
    李管家此刻恨不得拍案而起,拂袖而去。但理智终究压制住了情感。他知道,一旦自己走出这里,广袤的草原大漠将再无一处能让他挽回成本之地。
    因此,就在他即将抬起手臂时,又悻悻然放下,搁在膝盖上。在衣袖掩映下,李管家紧紧握住衣摆,甚至指间都渗出了血迹。然而他面上仍需维持谦逊的笑容,毕恭毕敬地对洛珏说:
    “洛东主,请您直言,还有哪些条件?”
    洛珏微微一笑,仿佛并未察觉李管家眼中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。
    自行启齿道:
    “李管家既然寻至此处,显然对我此次交易已有一定了解。”
    “实情是我与脱脱王子早有约定。”
    “我带来草原的每一件琉璃珍品,均需经过他之手售出,而其中利润,脱脱王子抽取三成。”
    “这部分……”
    洛珏刻意拖长了语调。
    吓得李管家与张把式几乎一屁股(赵诺式的)跌坐在地。
    难道连这部分利润也要他们承担吗?
    李管家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,他深知若再割舍这三成利润,他们可支配的收益就所剩无几矣。
    可是面对这地头蛇,倘若他们视若无睹,那么……
    李管家顿感前途晦暗不明。
    就在这时,洛珏接续的下半句话才缓缓响起:
    “这部分款项自然不必由两位承担,我亦明白两位的困境。”
    闻此言,李管家和张把式明显松了一口气,仿佛全身力气被瞬间抽空,
    瘫坐在椅中,大口喘着粗气。
    然而洛珏并未结束发言。
    “但两位也应理解我的难处。”
    “两位从我这里购得的所有琉璃珍品,不可在草原上出售。”
    “你是在戏弄我吗?”
    听完洛珏的最后一项要求,李管家气血上涌,猛地站起来,瞪视着洛珏。
    他为何要低声下气地恳求眼前这个年轻人?
    还不是为了能尽快买入琉璃珍品,趁草原上这股追捧琉璃的热潮,尽早保全自己的资本。
    可如今这个少年竟禁止自己在草原上销售琉璃,这怎么可能?
    李管家此刻有种被戏弄的感觉,倍感羞辱与愤怒。
    若非年事已高、体质虚弱,加上身处他人地盘,
    他可能早已按捺不住怒火,对洛珏挥拳相向了。
    然而,面对忽然暴怒的李管家,洛珏却不急不躁地挥手示意。
    “李东家,相信我,你不希望在草原上售卖琉璃珍品的。”
    “除非你背后有一位蒙古贵族愿意替你抵挡脱脱的压力。”
    洛珏说到此处,摆了摆手,看着渐渐冷静下来的李管家,语调深沉。
    “在这片草原上,你我皆是异乡客。”
    “如果没有一位强有力的支持者,贸然大规模售卖琉璃珍品,如同稚童怀璧入市,其结果如何,李东家应当心中有数。”
    “再者,根据李东家近日屡遭挫折的情形来看。”
    “在这草原上,恐怕并无几个可靠的合作部落或北元贵族盟友。”
    “我说得对不对呢?”
    李管家脸色阴郁至极,洛珏看似平淡无奇的话语,却正中他的痛处。
    的确,在这片草原上,无论是李管家还是国环联盟,并未拥有一个完全可以信赖的部落盟友或北元贵族。
    听上去匪夷所思,每年如此庞大的资金流转,理应能找到当地地头蛇合作。
    然而郭桓他们的身份过于敏感。
    草原的政治格局远比金陵宽松得多,无人敢担保这样的联系是否会泄露出去。
    锦衣卫,或者说昔日的亲军都尉府绝非易与之辈。
    这就导致在这片草原之上,无人愿为李管家他们出头。
    想到那种后果,李管家不禁一阵心寒。
    若真惹恼了那位脱脱王子,对方趁他们在草原推销琉璃珍品之际,派遣一支骑兵队伍,就能让他们九死一生。
    一时间,
    李管家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困境之中。
    然而李管家毕竟跟随郭桓多年,经历过风雨洗礼,
    片刻之后,他已经下定决心。
    抬头看向洛珏,诚挚地说道:
    “洛东家,我们同意您的条件。”
    “请问何时交接比较合适?”
    洛珏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。
    “即刻便可。”
    数个时辰之后,
    李管家他们带着满载琉璃珍品的大车,朝着自家营地行进。
    这满车的琉璃珍品是他们的全部家当,既有运送至草原的无数价值连城的汝窑瓷器,又有他们先前积攒的所有金银财宝。
    此刻,他们已别无选择。
    为了保护这批珍贵的琉璃珍品,
    李管家甚至不惜重金雇佣了一批蒙古骑兵,沿途护卫。
    望着李管家消失在草原边际的背影,
    洛珏脸庞上勾勒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。
    “总算成功诱使他们入局。”
    凝视远方草场片刻后,他转过身来,对身边的随从叮嘱道:
    “向金陵传信。”
    “郭桓此番必将血本无归!”
    “可以告知主人在金陵开始售卖琉璃珍品了。”
    随从领命,立刻走进帐篷,不久后,一支由十几人组成的马队从营寨疾驰而出,直奔燕京边关。
    而在另一边,护送着满载琉璃珍品,如同守护眼珠般小心翼翼的李管家,
    在一路忐忑不安中,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营地。
    他用手中的一袋黄金打发走了那些蒙古骑兵,
    而后亲手揭开篷布,一件件将车上的琉璃珍品搬进帐篷内。
    接着,他颤抖着手,细心地触摸着这些形态粗犷、充满浓厚西式韵味的琉璃珍品。
    说来也有些讽刺,李管家一路上因这些琉璃珍品弄得倾家荡产,\"
    直至此刻,他才亲眼目睹这些令自己深受其害的物件。
    李管家的手掌仔细摩挲过每一件琉璃珍品的表面,甚至将灯火移近,逐条纹路地审视这些琉璃珍品的工艺。
    待他逐一研究完毕,李管家才重重地舒了口气,坐在一旁的椅子上,汗水如雨下。
    不得不承认,尽管此前洛东家开出的价格和条件极为苛刻,但他所提供的货品品质确实堪称上乘。
    难怪能在草原上掀起如此巨大的波澜。
    李管家走南闯北,眼光独到,一眼便看出这些琉璃珍品源自极西之地的风格。
    这种工艺,除非对此类风格有深厚造诣,否则绝无可能仿制得出。
    至少证明,那位洛东家确实在这方面有着独特的门路。
    只是……
    每当想起洛珏不准他们在草原上售卖的禁令,李管家便深深地叹了口气。
    实际上,若按他的意愿,现场售卖无疑是最佳选择。
    当前草原上的琉璃珍品价格日新月异,正是热销之时。
    但现在只能退而求其次。
    静候春暖花开,待边关开放后,再将这些琉璃珍品运往中原出售。
    虽然这样必定会有不少损耗,在中原的售价或许也无法达到草原这般高价,但这已是他们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。
    想到这里,李管家的心再度悬了起来几分。
    边关封闭,他即便想将草原上的变故通报给郭桓,也是毫无办法。
    只能随机应变,独自承受这份压力。
    然而,李管家并不知晓,他的背后始终有一双眼睛在默默地注视着他。
    待夜深人静之际,这人悄无声息地潜入帐篷,仔细查看那些琉璃珍品。
    随后趁月色骑马迅速穿过边关,径直深入内地。
    最终,一份密奏落到了朱元璋的书案上。
    “毛骧,此事做得不错。”
    朱元璋面无表情地点点头,审阅着手中的情报。
    自始至终,朱元璋未曾放松对郭桓等人的追踪调查。
    而这条走私路线,在郭桓等人暴露后,自然也未能逃脱朱元璋的洞察之眼。
    朱元璋对走私事件的异常沉默,一部分缘由在于朱标和窦澈对此已精心布局,他欣然期待年轻一代经受些挫折磨炼;另一部分,则是因为仅凭单一的走私案件,无法从根本上撼动一个庞大利益集团根基,其重心仍锁定在空印文书案之上。
    此前关于这支走私商队的情报,朱元璋向来置若罔闻。直至窦澈无意间泄露了琉璃器的秘密后,朱元璋才对这件事产生了关注。当他听闻毛骧汇报,草原上突然冒出大量与走私商队相关的琉璃器时,这份奏折才出现在了他的案头。
    起初,朱元璋并未过分在意此事,只随手打发了毛骧后,便专注于手头政务。直至深夜万籁俱寂时,他手持此奏折步入养心殿后室,发现马皇后竟端坐在龙椅之上。
    “喂喂喂,那是朕的位置。”朱元璋挥舞着奏折,略带责备地催促马皇后起身。马皇后非但未生气,反而牵着朱元璋一同坐在龙椅上,轻柔地为他按摩颈项,温和询问:“为何将奏折带到此处?”
    朱元璋惬意地哼了两声,边打开奏折边随口回应:“草原传来的消息,郭桓的商队和那个小子的琉璃器又有瓜葛了。”“哼,那个小子,总不让朕省心。”
    他一边说着,一边快速翻阅奏折,凭借长期高强度工作的训练,他拥有迅速阅读和分析的能力。在马皇后还未读完一半内容时,他已砰的一声合上奏折,脸色阴沉。
    “又怎么了?”马皇后见状一惊,疑惑询问。她瞥见奏折所述,乃是李管家遭受挫折,倾尽家财换回一小车琉璃器,后续内容尚未详读,朱元璋便已面色铁青地合上奏折。
    他随手将奏折丢给马皇后,语气冰冷地说:“你看一看,这几个小子到底捅了多大的篓子。”“真是能耐了,全然不顾朕的告诫。”
    马皇后接过奏折细看,越发不解。根据奏折记载,窦澈与太子的计划正井然有序地推进中。她不明白丈夫为何突然这般生气。此外,奏折还提到,短短数月内,洛珏已在草原积累了近七千万金银财宝以及众多牛羊马匹、皮革兽筋等战略物资。这笔财富如若太子和燕王能从中分一杯羹,足以大大缓解国库压力。
    马皇后深知窦澈行事规矩,即便与朱元璋关系最为紧张之际,截获的钱财也不忘送入宫中。面对朱元璋莫名的愤怒,她不禁哑然失笑,明白他又犯了疑心病,对手下始终抱持十二万分的警惕。
    但她清楚,朱标与窦澈之间并不仅仅是单纯的君臣关系,两人相处时鲜少显现明显的君臣界限和上下级意识。正如她曾私下劝诫朱标那样,窦澈可以是他的诸葛亮,但绝不能成为他的张良。
    然而,朱元璋对窦澈的警惕与偏见仍然很深。马皇后没好气地反驳:“你又要做什么?别忘了标儿为挽回窦澈付出了多少心血,况且现在窦澈已拜天德为师,你若不相信他,难道还不相信天德吗?”
    朱元璋却冷哼一声,不屑道:“妇道人家懂什么!”“这小子轻轻松松聚敛巨资,当年朕与张士诚对阵时,张士诚手中也未曾有过如此财力!若这小子起了歹念,标儿能驾驭得住吗?再者,一个朝廷武勋掌控如此庞大的生意,绝非对臣子应有的庇护之道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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